我不禁想起1999年春天,大華府地區那件驚動北美華人社區的慘案:一位著名老作家開槍射死乾女兒的丈夫。老作家對警方說,死者誣指他與乾女兒有不倫之戀,勒索巨額金錢,逼得他氣憤填膺走上絕路。爾後,老作家經過冗長審判,逝於獄中。
事情發生的頭幾年,我每次旅行,外地朋友都好奇詢問這件事。其實,與老作家同住一城的朋友們,並不知悉更多內幕。十年後的今天,外人仍然懷有不少疑惑,不僅對三人之間的恩怨是非不明究竟,也不瞭解老人為何出此下策,衍生損人害己的悲劇。尤其根據老人形象,他絕非訴諸暴力解決紛爭之徒。
80年代,經常在世界日報副刊上讀到老作家文章。他總以詼諧筆觸描繪生活點滴,瑣而不碎,趣而不俗,流露作者樂觀幽默的個性。後來聽他演講,笑翻一屋子聽眾,果然人如其文。緣於寫作同好,從此經常與老作家在文學場合見面。
彼 時70出頭的老作家,自云生活就是「玩」。無兒無女,妻子過世,老人頗有積蓄,常常門一鎖,就出門遊歷去了,歸來已是數月之後。拉得一手好胡琴,所到之城 只要有京戲票房,無不熱誠迎之。他最喜歡去美如天堂的夏威夷,京戲發燒友張學良樂不得他長居府上,儼然少帥的私人琴師。
他對朋友慷慨大方,文友聚餐場合常常搶著作東,並頻以笑話為眾人添興佐餐。個性寬厚,曾經為兩個同質性高,辦活動搶人的社團調停做和事佬。
如此人緣,居然難解糾葛淪為開槍凶手,怎不令人百般納悶?非但奪人性命,讓死者家人碎心,自身的良好形象也毀於一旦,素來優裕自在如閑雲野鶴的生活更戛然而止,暮年餘生斷送於桎梏之中。
老人犯下重罪不是臨時起意,而是經過有計劃的部署。他處置財產,購買槍枝,上靶場練習…是何等的深仇巨恨,將風趣溫和的老作家一步步推向萬丈深淵?
獄中精神苦悶,他書寫了大量信件,向朋友傾訴苦衷。他寫給我的許多信裡曾經說道﹕「現在朋友都把我看做十惡不赦的江洋大盜。」我回信告訴他,朋友並未如此看他,我們只是覺得他太傻了,何苦讓原本悠遊快意的晚年化為苦澀難熬的牢獄歲月?
他 餘怒未消,多次提到死者可恨,並提及女方的某位親人寫信感謝他,替女方解除了丈夫加諸於身的折磨,我問道﹕「既然如此,他為何不自己動手?如今他逍遙無 事,你卻付出代價,身繫囹圄。你不是太傻了嗎?」或許這幾句話戳破他潛意識裡的「俠義」自許,從此不再指控死者罪有應得。
當他終於領悟到自己太傻,已經太遲了。如果在起念殺人的時刻,買槍練靶的日子,他願對朋友傾吐憂煩惱怒,胸中塊壘是否得以紓解?眼前迷霧得以消散?而朋友則曉以利害,動以溫情,是否能遏止老作家部署行凶,防慘劇於將起?
老作家並不缺朋友,為人海派,談吐風趣,活躍於多個社團,在大華府居住數十年的他,誰人不識?他,卻在走到生命裡最重大的十字路口時,缺少一位指點迷津的朋友,將他引離通往愁雲慘霧的萬劫不復岔路!
事後回想,老作家犯案前的一兩年,已經不復昔日的開朗健談,沉默時刻漸增,有時出語甚至帶著慍怒。身為他的朋友,我們沒有注意到他的變化,未能體察一位獨居老人筵席散後加倍的寂寞,不時予以慰藉勸導,以致於他的愛憎痴怨積累在心底默默發酵,終於變質為苦澀的絕望仇恨。
西諺:「A Friend in need is a friend indeed。」意指需要時伸出援手的朋友才是真正的朋友。老人的悲劇,固然緣於他的偏執,我們這群朋友,因為沒有善盡言責,何嘗不感到慚愧與遺憾?
文: 張純瑛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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